文/邸晓兰

　　鸿雁终于同意去看心理咨询师了。她的丈夫王明，一位资深的刑侦警官总算松了口气。

　　事情是这样的。6年前，在朋友的介绍下，年过不惑的王明与鸿雁开始交往。半年后，两人步入了结婚的殿堂。也许是太相信直觉了，共同生活后，王明才察觉到了一些麻烦。

　　首先是鸿雁那“林黛玉式”的伤感。作为艺术人物去欣赏，可能很动人，但生活中总悲悲切切的，实在令人沮丧。另外，鸿雁让人难以琢磨。在外人面前，她宽容大度，机智幽默，在丈夫面前却固执己见，斤斤必较。

　　王明想，她父母双亡，又是独女，38岁才结婚，难免有点怪癖，于是百般迁就。但有一点令王明很不快——鸿雁对性生活十分冷淡，几乎半年都不肯与自己同房一次。

　　5天前，不知何故，鸿雁一个人在家里打开煤气自杀。幸亏被邻居发现，才拣回一条命。

　　脱险后，王明反复问妻子为什么要寻死？她泪流满面，就是不说。王明怀疑她有了精神问题，准备送她去住精神病医院。她才同意和心理咨询师谈谈。

　　一进咨询室，鸿雁就要求丈夫回避，还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关好的门。

　　面对心理咨询师，她十分坦诚地说：“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。我可以对你和盘托出，但绝不能告诉我的丈夫。请转告他，我不该牵连累他，我对不起他，但我没有精神病。”

　　鸿雁是个独生女，父母是同一个中学的教师。在她3岁那年，父亲因“出身不好”被诬陷致死，母亲也被赶下了讲台，每天扫厕所，挨批斗，工资降到了每月15元。鸿雁在贫穷、歧视下渡过了她的童年。比起同龄人，她更成熟、更谨慎。她孤芳自赏，从不在乎别人的褒贬。她既无知己，也未树敌，用一副厚厚的盔甲将自己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。她唯一信赖的人就是母亲。

　　随着境遇的改善，她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大学。毕业后留校，也作了一名教师。不久，她和系主任，一位离婚不久，长她12岁的男人相爱了。没想到，此事遭到了母亲的竭力反对，母女关系变得十分紧张。回家稍晚点，就要被母亲审讯一番。不得已，鸿雁搬到了学校，每月只回家两次。这一搬就是5年。

　　私下的约会终于出了意外，鸿雁怀孕了。30岁的她渴望做母亲，更渴望有个温暖的家。于是，他们决定不管母亲是否反对，都要尽快完婚——婚期就定在3个月之后。

　　那是2000年深冬的一天。鸿雁拖着疲惫而且已经有点“显形”的身躯朝母亲家走去。她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，而且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向母亲摊牌。她盼望着母亲看在外孙子的份上，做出让步。

　　敲门，没人应。

　　“买东西去了？”鸿雁边想边掏出钥匙，打开了房门。一个血腥的场面吓得她一下子瘫坐在门口——房内一片狼藉：抽屉、柜门大敞，母亲蜷着身子倒在桌旁，血早已凝固成黑紫色，染污了一大片地板……

　　警方调查认定，人已经死去了一周。凶手入室抢劫杀人，手段毒辣，但时间太久，破案相当棘手。

　　鸿雁无法原谅自己。为了自己的幸福，疏忽了对母亲的关照，竟使守寡了一辈子的老母亲落了个如此凄凉的下场。巨大的悲痛使她流产了。

　　出了这么大的事，鸿雁对男友只字未提。办完母亲的丧事，她悄悄离开了那座城市，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……

　　在以后的几年里，鸿雁做过销售员、话务员，换了很多工作。她似乎在寻觅着什么，又似乎在努力忘掉什么。自从法院审理可以公开旁听后，鸿雁几乎旁听了所有可能旁听的刑事案的庭审。直到搞刑侦的王明出现，好像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。她决定结婚。

　　结婚后，丈夫很体贴，可鸿雁内心的痛苦却在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她的灵魂。每当和丈夫同房时，她在头脑中就会不由地闪现与前男友亲密的场面，闪现母亲惨死的情景。

　　5天前，鸿雁在一家商店购物。偶然一抬头，一双惊愕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——竟是10年前的他！刹那间，她怔住了，空气似乎也凝固得令人窒息……

　　说到这里，鸿雁长长地叹了口气：“我好后悔啊！”说罢眼泪夺眶而出。

　　原来，前男友与她失去联系后，从校领导处得知了噩耗。他曾上天入地般地找啊找，鸿雁却像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绝望中他辞去工作，下海经商。10年来他挣了不少钱，身边也不缺美女，可鸿雁和他那不曾见面的孩子的影子，在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。时至今日，他仍孓然一身。

　　当得知鸿雁已结婚，孩子已夭折时，他仰天长叹。鸿雁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苦，扑到他怀里放声恸哭。

　　鸿雁拒绝了再次见面的建议，也拒绝了原男友的厚礼。她独自回家，打开了煤气……

　　咨询室里安静极了，只有鸿雁低低的抽泣声。

　　等她平静下来，我只提了一个问题：“你为什么要嫁给王明？”

　　鸿雁迟疑了一下，说：“这是我的错，我太自私了。我把丈夫的职业当作婚姻的砝码，希望他严惩凶手，解我一生的悔恨。实际上，这种可能太小了。”

　　鸿雁的故事有点像祥林嫂。两者的共同之处是，都曾遭受重大的精神打击，都没能得到恰当地宣泄，都缺乏有力的支持，精神打击的“后遗症”持续多年，严重影响了本人的社会功能。

　　鸿雁的情况属于精神疾病里的一种——延迟性应激障碍，又称延迟性心因性反应。

　　延迟性应激障碍是在异乎寻常的灾难打击下出现的，它发生的时间是在遭受打击后的几天至几个月，有“痛定思痛”的特点。其严重程度足以影响正常的社会功能。

　　延迟性应激障碍主要表现三个方面：

　　1.创伤体验反复重现，容易触景生情；

　　2.持续警觉性增高，易惊、易恐、易激惹：

　　3.持续的回避，如努力不去想有关的事，主动离开易产生联想的场所等。

　　鸿雁在母亲被害、胎儿流产双重打击后的10年中，始终没有走出自责的阴影。每当与丈夫同房时就会出现创伤体验，性格变得比较乖张，回避现象特别突出，工作频繁调动，不能很好地承担社会角色。当再遇到前男友时，不能理智处理，产生冲动性自杀。

　　向心理咨询师倾诉后，鸿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，而且她表示不会再为此寻短见。虽然她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心理障碍，但她知道，再这样生活是不行的，于是开始寻求帮助。

　　对于延迟性应激障碍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是心理治疗，成功的关键是宣泄被压抑的隐蔽在内心深处的动机，打破错误的认知方式，重新了解自己在情感和行为上的表现是不适当的，最终采取一种有效的方式，应对现实生活。

　　我对她治疗的第一步，就是鼓励她亲自把这个“故事”讲给丈夫听，细节可以省略，但需要讲。不过，事先我单独会见了她的丈夫，告诉他：“你的妻子有一次很深的心理创伤，她为此一直深感负疚，但她是无过错的。希望你能配合，一起帮助她。如果你爱她，就要听完她的故事，并给她理解和宽容。因为，她能否尽快走出心理阴影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态度。”

　　值得欣慰的是，王明是一个很成熟、很有责任感的男人。他用真爱鼓励了鸿雁，鸿雁在以后几次的治疗中表现出很高的领悟能力。她很快就康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