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困时间长河的人
探访青岛一老年公寓老年痴呆症患者
82岁的薛秀美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抓住机会跟愿意和她说话的每个人交谈。她看起来像一部复读机,一字不差地一遍遍重复同样的内容:你吃饭了吗?你没吃饭我不放心啊。你咋不吃饭啊?走,我领你去吃饭吧。说着说着,薛秀美就要掉眼泪,“你不吃饭怎么行啊!”她担心看到的人饿着,吃不上饭。93岁的周久凤逢人便讲那段令她念念不忘的经历。“毛主席的手可软和了,周总理的手也很软和。”她残存的记忆中,只剩下早年随丈夫一起被国家领导人接见的荣光时刻。66岁的蔡大金则念念不忘她在大学路上的家,逢人便问“到大学路吧?我家在大学路住,我在大学路下。”她认为自己在坐公交车,不久便能回家。这是青岛市登北社区老年公寓里每天都在上演的场景,也是居住在这里的十几位阿尔茨海默症(老年痴呆症)患者的现实生活。他们被疾病偷走智力和记忆,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随之清零。他们,是永困于时间长河里的长者,孤独地生活在阳光下的另一个世界里。
“毛主席的手可软和了”
老年公寓里年龄最大的93岁老太太周久凤,永远生活在一生最荣光的时刻里。
她已不能自如地行走。
多数时候,她都坐在自己的椅子上,静静地看电视。
电视里,永远都是娱乐节目甚至是动画片。
护工们不敢让老人们看电视剧,尤其是抗战片。生怕老人看了战争场面,会突然兴奋或是激动起来。这对他们的病情不利。
需要走动的时候,周久凤老人会推着椅子,缓缓前行。
椅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白瓷茶缸。这个物件和她一起从那个久远的年代里走来。
这是个对“领导”无比信任的乖张老太。
有时候,有病人家属前来探视。她会拉住家属“反映情况”。
护工告诉她,来者是家属,不是领导。
她会突然发脾气,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!”
她认为,是护工的疏忽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。“毛主席的手可软和了,周总理的手也可软和了。”她对人坚称自己见过二人,还和他们握过手。
之前,没有人相信她的话。
直到一天,周久凤的儿女告诉老年公寓的护工,母亲确实有过这么一段经历。
周久凤的老伴年轻时曾是青岛话剧团的舞台监督,早年曾随剧团进京为中央领导演出。
作为剧团家属,周久凤在演出结束后得到了她永生不忘的接见机会。
没人料想得到,这竟成了她此生唯一残存的记忆。
傍晚六点,吃过晚饭,在客厅里看了会电视,周久凤要回自己的房间。
她起身,将白瓷茶缸放到椅子上,推着椅子缓缓行进。
来访者问她:“你要去干什么啊?”“我要回家,天黑了,该回去了。”周久凤指指自己的房间。“那我送送你吧,天黑了。”“不用,道我都熟了。我慢慢走,没事。”她摆摆手跟人再见。“我得早睡,明天毛主席和周总理还得接见我呢。”凑近来访者,周久凤神态神秘,语调低沉,仿佛生怕不相干的人听去了这个“秘密”。
“我太忙了,一直没时间接见你们”
他来自西北某省,退休前的具体职务没有人能说得清,但至少是个厅局级。
他依然生活在那个已谢幕多年的舞台上。
如同听见了催促演员上台的锣鼓声,有人前往老年公寓视察慰问工作时,他永远是最忙碌、戏份最重的一个。“我最近工作太忙了,一直没有时间去看望你们。今天才抽出点时间来。辛苦你们了。”他对来访者满怀歉意地说。
而后,逐一与前来老年公寓的领导们握手——他认为是自己在百忙之中接见了他们。
他有时候会对老年公寓的环境相当不满,尽管这里窗明几净,无任何异味。“你们这是什么地方,我怎么能在你们这么差的地方住。”他发脾气说。
之后,是他的工作汇报时间。
他告诉身旁的每一个人,当年工作的时候自己有多威风,成绩是如何出色,见过哪位大领导,陪同哪位大领导视察过工作。
他自说自话,不管身旁的人有没有在听。
入戏太深,他永远不曾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位多年。
尽管后来通过老年公寓的静养,他的病情开始逐步稳定,儿女最终还是接走了他——儿女们认为,以父亲的职务住在这样的地方,传出去终归不好。
尽管他们也知道,这样折腾对父亲的病情没有任何好处。
入戏太深的或许不只是他一个。
“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”
78岁的陈宗昌依然纠结在自己应得的27万房款里。“爷爷养我小,我就得养他老。他们管不管我都得管他。”孙子将他送来老年公寓时说。
没有人说得清陈宗昌与儿女之间恩怨的具体细节,只知道大概与房款有关。
和陈宗昌聊天,房款是永远绕不过的话题。“他们把我的房卖了27万,不给我。”老头说。
这笔钱成了他的心病。
确切地说,钱是他一辈子的心病。
陈宗昌的老伴去的早,之后他终生再未续弦。一个人当爹当妈,陈宗昌拉扯儿女长大成人。其中甘苦,如今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。偶尔,他会说起自己拿粮票换馒头还有捡瓶子的往事。但随后他很生气:“他们连我捡瓶子的钱都拿走了!”
唯一一段完整的对话发生在他与老年公寓院长孙平静之间。
见他摸自己的口袋,孙平静问他:“你摸你布袋干嘛啊?”“单位给我开钱了。”陈宗昌神秘兮兮地说。“哟,开钱了那你请客咱改善改善生活呗?买个鸡腿?”“唉,不行了。我偷偷拿钱买酒喝了。”“啊,你咋都买酒喝了啊?”“愁啊,我一个人管里管外拉把孩子太难了。”陈宗昌叹息一声,不再说话。
“家住衡山路”
66岁的蔡大金每天都会将花白的头发打理的一丝不乱。穿戴整齐后,坐在靠近走廊的沙发上。她在等待回家。有时候她会和人说:“我到衡山路下。”“你到衡山路吧?”她问。“到。”“我家就住在衡山路。”蔡大金高兴地说。
有时候,她又会问:“到大学路吧?我到大学路下。我住在大学路。”
她总认为自己在坐公交车,到站下车便能回家。她在老年公寓已经住了两年。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。
10月15日黄昏,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两个女儿,还记起了她们的名字。
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叫蔡大金。
不过转眼,她便说:“她们姓李,我姓蔡。不是一家子。”
在她的记忆里,她与她们之间几十年的大部分联系都已被清零。
七年前,蔡大金的老伴去世。这是她人生中遭受的最大打击。她深爱自己的老伴。在此前的全部人生中,她依赖他,相信他。从未设想他会走到她前头,更没想过没有他自己该如何生活。
她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,开始变得神神道道。
儿女以为她是上了年纪,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,专门请了保姆照料。不想,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。
蔡大金的老伴去世前,女儿几乎每天都会在上班前将孩子送到娘家,交由蔡大金夫妇照看。待到下班,女儿再把孩子接走。
不放心将孩子继续交由母亲照看,女儿从此不再把孩子送给母亲照料。
两老一小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去不返。空空荡荡的房子里,只剩下蔡大金和陌生的保姆。
蔡大金终于成了现在这幅模样。
她是老年公寓里觉最少的老人之一,差不多每天只睡两个小时。
不言语,不吵着回家的时候,她会将自己埋在老年公寓的沙发里,或是闭目养神,或是一手托腮,沉默的像一块没有电的手机。
只有在“回家”的时候,“手机”才会电量充足,机械却欢快地一遍遍重复“大学路、衡山路”的铃声。铃声经久不息。
“你不吃饭我放心不下”
“关你什么事!”不堪其扰的时候,蔡大金会冲着薛秀美发火,然后一脸怒气坐到一旁不再搭理薛秀美。
82岁的薛秀美是蔡大金在老年公寓的“朋友”。两人经常坐在沙发上“聊天”。
大部分时间,薛秀美都在劝说蔡大金跟她去吃饭。“不吃饭怎么行啊,你跟我去吃饭吧。你不吃饭我放心不下啊,你吃了我就没心思了。”
其实,两人刚刚吃过饭。
饥饿是薛秀美永存的记忆。
她家住薛家岛。在那里,早年丧偶的薛秀美像男人一样,天天出海打渔。向海乞食,养活一家老小。
如今,薛家岛已成为青岛诸多景区之一,早已不是薛秀美曾经的家园。
不过,没关系,反正她已经不记得关于薛家岛的丝毫了。
10月15日,青岛大风降温。眼见陌生人来了,薛秀美招呼道:“来了啊,天冷,得多穿衣服啊。要不冻着。”“俺家里有人不?”她问陌生人。“有,都在家呢。”陌生人只好回答。
“那他们给你做饭吃了吗?”“吃了,放心吧。”“俺(儿)媳妇给你做的饭啊?你吃了我就没心思了。”
这样的对话会重复无数次,直到所有人都感觉招架不住。
她会向每个走进老年公寓的人打招呼,就像多日未见的老友——早年的经历教她学会了讨好所有人,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一家老小的生计无以为继。
她一趟趟穿梭于老年公寓的走廊客厅,四处转悠着找活干。只有干活才能让她感到心里踏实,才会让她觉得一家老小能免于饥饿。
实在没办法,老年公寓偶尔会让她帮忙拖地。但疾病已经夺走了她的劳动能力,她根本拖不干净。护工也只好随她去了。
这天,她突然拉住到老年公寓拜访的陌生人:“你是我的恩人啊,你来了我就又能干活了。他们不让我干活。”
说着说着,她苍老的眼角已噙不住那滴浑浊的老泪。
1.6. 薛秀美,82岁。丈夫早逝,一人出海打渔维持全家生计。饥饿是她仅存的记忆。2. 周久凤,93岁。坚称“见过毛主席、周总理”。不允许别人触碰她的白瓷茶缸。3. 陈宗昌,78岁。纠结于自己应得的27万房款至今未到手。4.陈素根,60岁。老年公寓里最年轻的居住者。5.吴秀美,82岁。重度瘫痪,已基本丧失进食和言语能力。7.66岁的蔡大金(左一)与薛秀美是老年公寓里觉最少的两个。每天几乎只睡两个小时。两人正在讨论扭秧歌的事。
中国阿尔茨海默症患病人群为600万-1000万人。85岁以上的老人中,每3人就有一个“老人痴呆”。
全世界每7秒,就有一人被永困时间长河。
爱他,别等到有一天他突然转身问你:“你是谁?”
爱他,即使有一天他突然转身问你:“你是谁?”
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,他们关心照顾我们,从未对我们感到厌倦。现在,该轮到我们了。(文/记者 陈学超图/记者 刘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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